季瑾今天早上下楼吃早餐,顺带听到了陈家奶奶那台老收音机里天气预报员的声音:

  “热带低压趋近清江口至南屿岛东部海面,本地今日天气或受影响……”

  台风要来了啊。季瑾想着,转头看了一眼窗外灰蒙蒙的天空。

  今天是个闷热的大阴天,灰沉的乌云遮蔽了大片视线。虽然没有太阳,但一时半会这场雨也下不起来的样子。气温依旧居高不下,这样的天气在这里叫做“憋雨”,意为老天蕴蓄一场暴雨。

  今天得去把他剩下的那一个快递也拿了才行。季瑾又想道。

  沿海小县城的夏季是由暴晒和台风组成的。但他们这的台风俗称“土台风”,能够形成的热带气旋和太平洋那边的比起来小且弱。虽然登陆的速度很快,但一般也不会造成太过严重的灾害。

  其实他可以等晚些时候,外面不那么晒了再去取快递。但季瑾这几天闲在家里,索性本来也没什么事情可做,于是下午就一个人出门去拿了。

  季瑾换完外出的衣服,走到书桌前,俯身嗅那捧栀子花。柔嫩的花瓣戳到了鼻尖。

  一阵清冽香气涌入胸腔,感觉人心情也明朗了几分。

  他如今已经认识快递站的路怎么走了,完全可以一个人过去。

  季瑾在楼下穿完鞋,和奶奶打了声招呼才出的门。

  他今天心情不错,是而步伐也比平时轻快了几分。就在想要拉上门把的前一刻,季瑾动作一顿,他低头看了看脚下。似乎察觉到什么。

  陈家门前的这一段路铺设的是当地的土窑红砖,光滑平整,冬暖夏凉。

  季瑾拿鞋底蹭了蹭,意外地脚感不错。

  如果是这个摩擦力的话……季瑾低着头,退后两步,给周围腾出一片空地,就地转了一个圈。

  舞蹈生的圈自然不会是那种普通的圈。穿白球鞋的青年踮脚,挺身,做了个起势动作。

  5,6,7,走。

  转的是一个挥鞭转,芭蕾舞里经典优雅的转法。

  单腿站立,以一条腿为轴心支撑整个人的转动。

  没有音乐。他像是八音盒里的身韵优美的小人,一圈终了,仿佛有无声的舞曲跟随他的动作而结束。

  本来应该转够足足三十二圈的,但脚感再好毕竟也不是专业的舞蹈地板。季瑾适时停下来,唇角微微翘起。

  那是一个对方才做出的动作欣满自得的表情。

  因为跳出了完美流畅的动作,季瑾还十分有雅兴地做了一个谢幕的结束动作。

  他的腰还没直起来,就听自家二楼的窗户处骤然爆发出一阵响亮的鼓掌声。

  季瑾还没直起身,人先僵在了原地。

  一阵窘然的热意瞬间烧红了耳朵根。他压根就没想到有人在!

  季瑾十分艰难地抬头一看。果然,陈涛这个臭小子,见他看过来了,还超级大声喊了声好。成功让季瑾脸上迅速飞红,满心只想让他赶紧闭嘴。

  然而季瑾没想到场面还能变得更尴尬。就见楼上的陈涛得意洋洋地朝不远处大喊了一句:“怎么样!我哥牛逼吧!——”

  那一刻季瑾说是心凉半截也不为过。他僵硬地扭头看去,只见巷口不知何时还站着另一个人的身影。

  陈涛那个大傻子还在高高兴兴地大喊:“你说牛不牛逼就完了!”

  巷口的霍宇川面色平平,他略点了点头:“好看。”

  站在原地的季瑾一瞬间更加生无可恋。

  亏得楼上的陈涛还能在那边大怒:“谁他妈问你这个了!这是我哥!你不许看! ! !”

  季瑾现在一整个就是后悔。非常后悔。

  到底什么时候出现的!这两个人!

  其实陈涛和霍宇川两个从最开始,季瑾跳舞的时候起就在那里看了,并不约而同地没有出声打扰。

  第一次知道穿白球鞋跳舞也能这么好看,真的很好看。

  “不过我说真的,哥,你以后能跳就该多跳跳,像刚才那样多好!”陈涛此时已经一阵风似的跑下了楼,在季瑾旁边念叨个不停。

  季瑾拳头早就硬了:“你再说。”

  陈涛压根就不怕他,笑嘻嘻道:“好好,知道了。”

  季瑾又问:“你们为什么会在这?”

  “打球啊,今天好不容易没太阳了。我还问你了,你说太热。”

  西堤小学那边的篮球场下午是晒不到的,现在去占场地刚刚好。

  季瑾一想,陈涛是问过自己这回事。此时他看着两个小伙子身上都穿着的球衣背心,确实又好像无话可说。

  “哥你要出门?”

  季瑾有气无力:“我拿快递。”

  陈涛:“哦,那刚好,我钥匙放你那好了。一起走吧。”

  霍宇川也点点头:“送你,瑾哥。”

  这话说的,差点又要让季瑾老脸一红。他小声强调:“我现在已经认识路了。你们去你们的,不用送。”

  后面的陈涛关好门了,他从后面推着季瑾往前走:“嗨呀,我们顺路啦。”

  气温并没有因为是阴天而降低些许,非但如此,一场暴雨正在蕴蓄的前夕,体感由干热变为闷热。走在路上能明显体会到更为汹涌的热意,扑面而来的风热烘烘的,反而吹得人身上黏腻一片。

  两个地方顺路不顺路的季瑾倒是不知道。

  但是他带着两个比他小的弟弟走在路上,这两个大个子为什么要一边一个地夹着他走路。

  这样既让中间的季瑾矮得很明显,而且季瑾感觉他们两个现在这样看起来一定很有保镖既视感。

  为了避免这种尴尬,季瑾干脆落后他们半步,自己躲在前方两个人形遮阳伞的阴影之下喘口气。

  “哥,真的不跟我们去打球吗?”陈涛悠闲地双手抱在脑后,一边走路一边扭过脸问他哥。

  季瑾摇摇头:“你们去吧。注意别中暑了。”

  “知-道-啦~”

  “对了,宇川,”季瑾看向旁边的人:“谢谢你昨天的花。”

  霍宇川点了个头,表示没事。

  途中路过了一家小卖部,陈涛跟霍宇川熟门熟路地钻进去买水,看来是打球前的老流程了。

  季瑾和他们一起进去。看店的婆婆跟这两人已经十分熟稔了,但季瑾没想她也认得自己。

  “瑾,”摇着蒲扇的婆婆乐呵呵地朝他笑:“你回来啦。”

  “嗯,回来了,”季瑾顺着她的话说下去:“婆婆好。”

  婆婆说了声好,又转头跟自己坐在一旁的老姐妹介绍道:“这是陈家两个小子,那个是霍师父的。他们大哥带他们出来买水。”

  “哎哟,真好。看这几个大小伙子。”

  陈涛跟霍宇川两个已经拎着两瓶1.5L的那种大矿泉水出来了。他们经常来这,对东西的摆放位置已经烂熟于心,拿了就走。陈涛高声喊着季瑾去拿水。

  季瑾这才往放在里面的冰柜走去。

  坐在店里与看店婆婆闲聊的另一个婆婆看着他们几个,感慨道:“现在的孩子长得可真高啊。”

  两瓶大水被放在收银台上。婆婆乐呵呵地问陈涛:“涛多高啦?”

  陈涛爽快应答:“我?一米八了。”

  身旁的霍宇川忽然安静地侧目看了他一眼。

  果不其然地收到了两位阿婆拉长话音的夸赞:“真高啊!”

  毕竟他们当地的男性身高普遍不高。他们一出门,无数次与人见面第一句被夸“你好高啊”,都已经成常态了。

  “那你旁边的小川得一米八还往上了,还在长吧?我那天说什么来着,现在的孩子长得就是高!”

  两人走出小店,就在门口等着季瑾挑完水出来。知道实情的霍宇川才悠悠地问:“你一米八?”

  陈涛十分坦然道:“不是啊,我187.5。”

  这不是记得挺精准的吗。霍宇川:“哦。”

  他不问,陈涛也自尊心很强地在那犟。

  接下来两人在店门外静立了足一分钟。画面如同静止一般,在这期间空气中偶尔只有风声,以及一辆路过的自行车发出单薄的叮铃铃声。

  陈涛深吸一口气。

  然后他爆发了:“你为什么不问我!快问我为什么!快问啊! ! !”

  霍宇川:“不想问。”

  “你问啊!问啊! !”

  霍宇川:“不。”

  陈涛沉吟道:“既然你都问了,那我就直说了。或许你听说过身高侠吗?”

  霍宇川:“我没问。”

  陈涛的演讲丝毫没有被打扰:“我接下来要说的话,你听好了:虽然我187.5,但每次被人问身高我就说180。”

  说到这,他狞笑两声,缓缓握拳:“为的就是让世界上所有一米七几却一直谎报一米八的男的,全都陷入他们这辈子最无地自容的尴尬境地!”

  对此霍宇川的评价是:“你是真的闲。”

  陈涛对此嗤之以鼻,还想反驳什么,就听后方就传来阿婆和刚才一模一样热情的问话声:“瑾多高了呀?”

  然后是他哥季瑾温和的声音:“我一米八。”

  还在握拳的陈涛:……

  霍宇川:……

  那个婆婆还真心实意地又把夸奖词说了一遍:“你看,我刚才还说来着!现在的年轻人就是高啊!真好啊,刚才你弟也说一米八的……嗯?”

  婆婆看着眼前差了半个头,高矮分明的两个人。夸奖的话语说到一半,卡在喉咙。

  尴尬凝固的空气里充斥着夏季吱吱不倦的蝉鸣声。

  ……

  “我让你身高侠!让你身高侠!”

  几人走出小店,陈涛一连被季瑾锤了好几下,还听他哥扯着他的耳朵跟他强调:“我是真的一米八!”

  现在好了,季瑾只有一米七的事是彻底解释不清了。

  “我不知道啊!我真不知道啊!”

  陈涛就像只未揍先叫唤的哈士奇一样,季瑾还没怎么用力他就先开始嗷嗷叫唤,连连往旁边躲。

  季瑾没打几下,发现越生气只会让自己越热。他松开了陈涛,叹口气,心累地拧开了他刚买的冰饮料。

  “看我哥这一米八大高个!”陈涛极尽阿谀。

  季瑾已经不想理他了。

  他们走过一条还没铺好的土路。路边是茂盛的野草丛,走这段路的一小会功夫,陈涛的小腿都被咬了好几个包了。

  “你们都没蚊子咬的吗?”一路上陈涛抱怨着,啪一下又拍死了一只蚊子。

  下雨天之前的蚊虫是会比平时多。季瑾抬起手臂,

  陈涛磨磨蹭蹭地凑到季瑾身边:“哥,蚊子包。”

  季瑾:“你想干嘛?”

  陈涛真诚道:“我想要清凉油。”

  现在哪里去给他找这个。他哥凶巴巴地说:“我吐口水给你抹。”

  这样的气话由他说出来反而让人觉得有趣。陈涛却还要假装视死如归似的,一伸手:“那你抹我吧哥。”

  季瑾当然不会真的吐口水。他抬起手,在陈涛的大臂上被咬的那个地方掐了个小小的十字。

  “这边也要,哥,哥~”

  “你今年几岁啊?”季瑾推开他。

  他这么说着,还是有求必应地伸了手,给陈涛掐十字。

  陈涛得了便宜可会卖乖了,美滋滋道:“几岁都是你弟。”

  霍宇川在一旁看着这两个人的相处模式,从刚才就没有说话。这对兄弟完全不像陈铭龙陈铭凤那两个前世仇敌一样,每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。

  季瑾始终不会真的跟陈涛生气。

  霍宇川看着季瑾刚把陈涛推开,让他自己去解决完剩下的。然后季瑾回过头,刚好和他的视线对上。

  瑾哥似乎愣了一下,也出声问他:“有蚊子咬你吗,宇川?”

  霍宇川摇头。

  “前面蚊子就少点了。”他说道。

  季瑾也刚给自己手臂上的一个蚊子包掐完十字,他说道:“那我们快点走……”霍宇川眼看着他一句话还没说完,季瑾视线的焦点就慢慢聚在了自己的脖子上的一处。

  季瑾对他说:“你这里被咬了。”

  他音量不大,但字字清晰。

  陈涛这时候也说了句什么,霍宇川听不见。

  因为瑾哥正在看他脖子的某一处,他身侧的手臂动了动,好像随时就要伸过来了。

  霍宇川第一时间就起了要躲避的念头。但是他毕竟才刚对季瑾这个人产生了些许好奇。于是想了想,又忍住了要退后的冲动。

  因为他对季瑾这个人有了一点好奇,所以他也好奇那种感觉。

  被瑾哥的指尖碰到皮肤,被他秀气的指甲轻轻掐一下,是什么感觉。

  这样想着,霍宇川往侧边偏过一点头,深麦色脖颈上的肌腱被略微牵动着。

  他本来就长得人高马大,又是练过的身材。这样面无表情的一歪头,说更像是某种挑衅也没人不信。

  下一刻,季瑾的人就从他跟前退开了。

  “你怎么都不痒啊?”季瑾笑着问他。

  因为知道他不喜欢别人靠近,他还贴心地对霍宇川道:“你自己处理吧。”

  难怪自己刚才没有看见。皮肤颜色深一号的霍宇川,黝黑的脖颈上那一点泛红,这丁点蚊子包在他身上确实,呃,比较不起眼。

  不能笑人家黑。季瑾赌上自己的意志力,忍住了。

  霍宇川忽然有点不爽。

  这很神奇。

  他才知道自己居然还会感到不爽。

  外界的声音又回来了。是陈涛聒噪的声音在旁边忿忿不平地吵闹:“不是,你自己都没有师兄吗?为什么要使唤别人的哥!”

  霍宇川虽然不爽,但也只好依言去摸自己脖子上那个被咬的地方在哪。

  他敷衍地碰了碰,很无辜地假装没找到。

  “不是那,在这——”季瑾回头看到他居然还在找,便抬起一点下巴,指着自己的脖子给他做示范。

  陈涛一把扒拉开他哥。

  “找不到是吧!你爹来了!我给你掐!”他面色狰狞地扑上来。

  霍宇川这时候忽然就一点也没有刚才找蚊子包的迟钝了,他退后一步,身手极快地抬脚便踹——

  不过他没踹出去,因为陈涛又被季瑾一把拉开了。

  让霍宇川踹一脚可不是什么能开玩笑的事。季瑾后背热得汗湿了,刚才这么闹了一通,几人只觉得更热了。

  “你别弄他。”季瑾叹口气对陈涛说。他又看向了霍宇川:“宇川过来。弄完我们就走了。”

  霍宇川这才依言走过去。

  这一次他不但会乖乖抬头给瑾哥露脖子了,还特意俯下一点身子,将自己送到了近前。

  季瑾:倒是也不用弯腰!

  算了,季瑾认了,偏着头去看他脖子上的泛红的地方。

  那双会说话似的眼睛离得很近地凝视着那处。

  其实想霍宇川他们这样从小摔打到大的,皮糙肉厚惯了,一点蚊虫叮咬哪能算得了什么。

  怎能比得上被瑾哥透粉的指尖掐入皮肤的一下来得更有冲击力。

  听说练舞的人全身上下每个关节都软得不可思议。他的指腹也是软的吗,指甲会陷进他脖子上的肉里,粉色的指甲掐人也会痛吗?

  瑾哥的鼻尖上出了点薄汗,额前一根发丝恰好戳在离他浓黑的上睫毛那,被阻挡在那不动了。这些细节在霍宇川眼中变得纤毫毕现。

  脖子上的某一处地方忽然传来丝丝冰冻的凉意。冰得他精神了一下。

  是季瑾抬起自己手里的冰冻的饮料,贴上了霍宇川的脖子。

  是跟外界的燥热迥然不同的,刺激舒爽的凉意侵入皮肤。

  伴随而来的还有瑾哥温和的声音:“好点了吧。”

  霍宇川额角一滴汗水落下。他看起来好像更热了。

  他看了一眼瑾哥握着瓶盖的修长手指,和透粉的指尖。

  “好点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