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行森那晚的一席话,让她长久以来严密的伪装有了裂痕。

  

  原本找不到活着的理由,也想不出死亡的原因,所以她选择这样行屍走肉地过日子。

  

  在温家没有特别愉快,却也没有特别痛苦,当时温爷收留她虽然并非出自善意,是看见她脸上的疤痕,认为可以让她担任女儿同龄的保镖,所以才把她从豺狼手中带回来,间接替她避免更多的伤害。

  

  不过,她也并非为了报恩才留在温家。

  

  最初,在还没有能力离开的时候,她只是想活着,所以努力让自己有用,凡事都替温月伶挡下。可等长大了,有能力之後,这一切已变成习惯。

  

  她习惯了这样的身分、这样的生活模式,没有特别想追寻的东西,於是就安安静静、像影子般地活下去。

  

  夏行森说,关心她的人会为她难过。

  

  但谁会关心她?

  

  温爷替她查过,她的父母早在多年前离异,没多久父亲欠赌债自杀,母亲也因积劳成疾病故。

  

  至於其他人,不是亲人,没有关系。

  

  两个儿时的友伴又算得了什麽?他们有各自的人生,过得好好的……

  

  「孙小姐?」

  

  一个悦耳的声音唤回了她飘远的思绪。

  

  「不好意思。」她连忙回神接过对方递来的档,粗略翻过以後在上头签章。「档送审计张小姐就可以了。」

  

  「谢谢。」高秘书左右张望了下,似乎在寻找什麽。

  

  「夏特助在开会。」孙念恩头也不抬直接点破,毕竟高秘书不是第一个跑来特助办公室偷看夏行森的人了。

  

  自从她调到特助办公室後,秘书室小姐来送档的机率之高令人匪夷所思,这种跑腿的工作以前在秘书室,是有专人负责在各处室派发,根本不可能劳驾到高阶行政秘书,尤其眼前这位被称作「秘书室女王」的高秘书更加不可能。

  

  「今天温小姐也来开会啊?真难得。」高秘书显然另有目的,打探意味十足地询问。

  

  一早,送茶水的秘书看见温大小姐挽着夏行森高调走进董事长办公室後,风声迅速走漏,秘书室充满着八卦氛围,美艳的高秘书在众望所归下,被推派来查探虚实。

  

  孙念恩公式化地答道︰「相关细节我不清楚。」

  

  这些年,童年时的友伴确实长成了一个俊美迷人的男人,看着女人们对他殷切追逐的目光,她不免也觉得有趣。

  

  毕竟他们相识的时候,他还是个冲来撞去的年轻男孩,这些爱慕迷恋他的女人们,大概都无法想像外表如翩翩贵公子的夏行森,有那样的过去吧。

  

  「这样啊……」这位冷面神秘的孙念恩口风太紧,高秘书什麽也没打探到,不禁有点失落。一想到回去不好跟秘书室的同事交代,她只好硬着头皮往下问︰「是公事吗?还是私事?」

  

  「我真的不清楚。」孙念恩还是一样的答覆。

  

  事实上,她确实不知道为何温月伶会突然进公司,自她进温家以来,温月伶进公司的次数屈指可数。

  

  温月伶含着金汤匙出生,温爷对这个独生女呵护备至、疼爱有加,让她丝毫不用为金钱烦恼,因此自然对赚钱没有兴趣。而且,她向来觉得父亲的公司产业文化太粗鲁,连提都不想提,更遑论踏进公司。

  

  公司员工唯一能一睹董事长千金芳容的时机,除了在每年的尾牙外,就只有八卦杂志上的绯闻照了。

  

  这也难怪今天温月伶的现身,会引起秘书室的骚动。

  

  高秘书正僵持着不肯走,与董事长办公室相连的门突然被推开,夏行森走了出来,见到高秘书,他微笑点头打了个招呼,随即转向孙念恩。

  

  「念恩小姐,董事长请你进来一下。」

  

  「是。」孙念恩总算免於被审问,很快跟着他进办公室。

  

  一踏进办公室,她就看见温鸿泰沉着脸、皱着眉头,显然方才谈论的话题相当惹他心烦,而温月伶的目光,则胶着在夏行森身上。

  

  「温爷。」

  

  「喏。」温鸿泰将桌上的纸推到她面前,示意她看。

  

  孙念恩拿起那张打印纸迅速阅读,信件内容是文笔粗糙的恐吓信,并没有明确的要求,但内文撰写的尽是对温月伶不利的幻想。

  

  「这是今天温小姐收到的电子邮件。」夏行森解释着。

  

  「你跟伶伶最亲近,你想想,有谁会对她不利?」温鸿泰带着怒气质问,仿佛孙念恩理当知道答案一样。

  

  「没有。」孙念恩看完信,心里早有想法,她很快分析,「和小姐不合的朋友是有,但都是小摩擦,没有这麽严重的过节。」

  

  「我觉得一定是卫项的洪琴。」温月伶打断她,蹙着柳眉表情忧虑地说道︰「她未婚夫变心追我的事情让她很没面子,除了她,没有别人会这样对我。」

  

  「你怎麽看?」温鸿泰朝孙念恩望去。

  

  「洪小姐个性温和,她未婚夫也早有花名,这不是对方第一次出轨,所以洪小姐不至於把矛头指向小姐。」她老实回答,并没有被温月伶不悦的瞪视所动摇。「我倒是觉得……」

  

  「你说。」温鸿泰并不特别中意孙念恩这女孩子,但却对她的判断极为信任。

  

  「我倒是觉得对方是针对温爷。」她冷静地说。

  

  「怎麽说?」温鸿泰挑起眉。

  

  「一来是小姐没有仇恨那麽深的仇家,再者小姐的身分大家都知道,敢动小姐就是摆明跟温爷对着干,不论是再怎麽大的梁子,我相信同龄平辈间没人有胆量为了一点小仇恨而冒犯温爷。」她的语气依旧毫无起伏,仿佛在叙述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。「敢冒险的,应该就是想间接警告温爷。」

  

  温鸿泰听完没有立即回应,倒是温月伶不依地娇声嚷起来了。

  

  「你跟行森两个是串通好答案了吗?怎麽讲的都一样。」

  

  孙念恩朝夏行森望去,只见他带着笑意凝视着自己,她心脏莫名一紧,很快撇开视线。

  

  「温爷,这件事情就交给我处理吧。」夏行森慢条斯理地提议。

  

  「也好。」温鸿泰爽快答应,他也心知这次的威胁,恐怕和夏行森替他调查的事情有关,索性就都交给他。

  

  「爸,可是这样我还是会害怕,要是对方真的针对我怎麽办?」觉得自己的安危三言两语就被带过,温月伶总有些不愉快。

  

  「你这阵子就乖点,不要到处跑,我会派几个人跟着你,你出入也都让司机接送,不会有问题。」温鸿泰安抚着女儿。

  

  「我不要,这样太不自由了。」温月伶撒娇道,眸光一转,念头动到夏行森身上。「不然我也来上班好了。」

  

  「上班?」此话一出,不只温鸿泰吓了一跳,连孙念恩都罕见地露出惊讶的表情。

  

  「对啊,我跟孙念恩一样,当行森的助理好了。」温月伶笑盈盈地看着夏行森,爱慕之意溢於言表。「反正我自己在家一直没上班也很无聊。」

  

  面对温小姐的青睐,夏行森自然察觉到温爷脸色难看,他很明确地回绝,「温小姐是语言专才,在我这里太委屈了,我的办公室空间有限,事情也不多,我想温小姐不如到国外业务部或秘书室比较适合。」

  

  「不行啦,公司我只认识你跟孙念恩,我不敢去其他部门。」温月伶转头乞求着父亲。「好不好?爸爸,我发誓我一定会乖乖做事的。」

  

  温鸿泰哪会奢望女儿当真好好上班,但一时间却也不忍拒绝她,叹了口气道︰「好吧,你跟念恩在一起我也放心。位子方面,行森你就做个调整吧。」

  

  「太好了。」温月伶笑靥如花。

  

  温爷见女儿开心,表情也柔和几许,转头吩咐夏行森,「你带伶伶先去看办公室吧,我还有点事情要跟念恩说。」

  

  「是。」夏行森无奈应了一声。

  

  「走吧,行森。」温月伶满足开心地主动挽着他。

  

  两人离开後,偌大的办公室里气氛陡然冰冷,温鸿泰脸上的慈父神情消失,取而代之的是孙念恩更熟悉的阴沉狠毒。

  

  他沉思着,并没有开口,孙念恩也就垂手安静等待。

  

  半晌後,温鸿泰才出声,「你觉得夏行森是什麽样的人?」

  

  孙念恩一愣,心头闪过一丝不安的情绪,他会询问她这种问题,通常不是好事。

  

  她脑子里飞快转动着,搜寻答案,思索自己近日来和夏行森共事的观察所得。

  

  如果要她老实说,她会说夏行森是个令人摸不透心思的笑面虎,绝对不是简单人物,却总能让人轻易卸下心房,看不出他心里在算计什麽。

  

  这是一个温爷绝对不会喜欢的人,而温爷不喜欢的人,下场通常都不好看。

  

  她於是很保留地开口,「夏行森是个聪明人。」

  

  「是,是聪明。有点太聪明了……」温鸿泰敲着桌面,烦躁地思索。「你认为他值得信任吗?」

  

  「我不知道。」孙念恩知道自己若在这个问题上说谎,温爷绝对会察觉出异状,於是她只能装傻。

  

  温鸿泰沉默地凛着脸,直到孙念恩几乎要替夏行森紧张起来,他才又开口。

  

  「嗯,他毕竟是外面找来的,不是自己人,我也很难完全信任,你得帮我看着他。」他显然决定将这问题暂时保留。「如果有什麽问题,尽快告诉我。」

  

  「是,温爷。」孙念恩心里悄悄松了口气。

  

  「还有……」想起女儿方才那种爱恋的眼神,温鸿泰不愉快地提醒,「别让伶伶跟他走得太近。」

  

  「但小姐很喜欢他。」孙念恩明确地回答,暗示自己无法阻止小姐做任何事。

  

  温鸿泰想起自己任性的女儿,明白其中困难之处。「好吧,目前我还需要营造夏行森可能成为我未来接班人的假像,所以伶伶那里或许不明着阻止也好……」

  

  思及最近的情况,他最後简略做了决定。

  

  「伶伶对夏行森示好,你可以不用插手,但我会特别交代伶伶,这段时间为了她的安全,你会尽量跟着她,所以你只需要避免让她和夏行森独处就可以了。」

  

  两天后,温家大小姐风风光光正式进入鸿泰建设,穿着一身比薪水贵好几倍的装扮,带着各种精心采购的可爱办公用品进驻夏行森的助理办公室。

  

  原本不算大的办公室,在那几个大箱小箱的东西搬入後,显得更加窄小。

  

  孙念恩把自己原本的位子让出来,另外组了一张小型办公桌放在角落。

  

  「孙念恩,过来帮我搬东西。」温月伶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新座位,指着方才司机替她搬上来的箱子,理所当然地对孙念恩吩咐着。

  

  她为了来上班,特地买了全套粉红色的HelloKitty办公文具,愉快地准备展示自己可爱的一面。

  

  「是,小姐。」孙念恩放下手边的工作,起身准备替她搬东西。

  

  「等等。」正在听电话的夏行森皱着眉头挥了挥手,低声对手机那头讲了几句便结束通话,朝两人走来。

  

  「怎麽了?行森?」看着心上人,温月伶绽开甜蜜的笑容。

  

  「温小姐,欢迎你来上班。」夏行森微笑地开口。

  

  「行森,干麽那麽见外?像平常那样喊我伶伶就可以了。」温月伶娇笑着说。

  

  「抱歉,我比较喜欢公私分明,希望你能谅解。」他的口气虽不严厉,却比平常多了分严肃。「在办公室里,温小姐可以称呼我夏特助或夏先生,我是你的直属上司。」

  

  「好嘛,夏特助。」温月伶似乎觉得很有趣,撒娇地轻唤。

  

  夏行森的表情却不为所动。

  

  「另外,以後也请改变你对念恩小姐的称呼。」他接下来的话语,却让温月伶的脸色越来越难看。「你可以叫她孙小姐,或叫她念恩小姐,如果要叫念恩我也不反对,但请不要连名带姓的喊,我希望同事之间彼此保持尊重。」

  

  「夏先生,我想没有必要……」孙念恩不想把事情闹大,露出了些许不安。

  

  「有没有必要是我的决定,既然董事长把办公室跟两位交给我负责,这里的规矩就需要麻烦你们配合了。」夏行森仍是带着笑意,但那迷人的笑脸却透露出几分冷峻。

  

  「可是孙念恩原本就是我家的佣人……」温月伶心里莫名感到不快,咕哝着。

  

  女人敏感的直觉让她感到不对劲,但孙念恩脸上的伤痕,却又让她矛盾地否认任何可能性。

  

  无论如何,她不可能输给只有半张脸的女人。

  

  「在公司不是。」夏行森眸光透着寒意道。「在公司,念恩小姐是能力十分出色、值得尊敬的工作夥伴,我想未来还有很多事情是你需要向她学习的。」

  

  他严厉的态度震慑了温月伶,她哑口无言愣愣地看着他几秒,原本就骄纵惯了的脾气跟着爆发。

  

  「我爱怎麽叫她就怎麽叫她,这是我爸的公司,她是我家的佣人,我们之间是有区别的。」她大声地说。

  

  「在我眼中,并没有区别。」夏行森淡淡回答。

  

  「夏行森!」温月伶曾几何时受过这样的屈辱,但对着他发不出脾气,只好伸手一指将矛头指向一旁的孙念恩。「你干麽为了她跟我吵架?她只是我家的下人,你不懂吗?她靠我家生活十几年,要不是我爸好心收留她,她早就被卖去当妓女了!你以为是谁供她念大学的?」

  

  「注意你的措辞。」夏行森口气森冷地警告。

  

  「夏先生,请不要再说了。」眼见情况一发不可收拾,孙念恩连忙劝阻。

  

  虽然今天温爷不在办公室,这场争执不会传出去,但才上班第一天,夏行森就惹上温月伶,以温爷疼女儿的个性,万一温月伶去告状,他恐怕……

  

  「我说的都是实话!」温月伶愤怒的视线燃向孙念恩神情淡漠的脸,孙念恩是长得好看没错,但有半张脸是丑陋的,夏行森怎麽会为这张脸跟她吵架?她越想越委屈,竟然红了眼眶,「她的脸跟鬼一样,要不是我家一直帮她,她会有今天吗?什麽都靠我家,凭什麽要我跟她平起平坐?」

  

  「这是这里的规矩。」夏行森无视她的眼泪。「如果真有困难的话,我也只能跟董事长请罪,是我能力不足,无法担任办公室的负责人。」

  

  「夏先生……」孙念恩拚命以眼神示意他别再往下说。

  

  「闭嘴!这里没有你插嘴的余地!」温月伶对着孙念恩大吼,气死了自己原本开开心心上班的第一天居然就因为她给毁了。

  

  她用力瞪着夏行森冰冷的俊脸,终於自尊心崩溃地匆匆离开。

  

  「我去洗手间。」

  

  随着温月伶离去,留下一室沉默。

  

  孙念恩无奈地叹了口气。

  

  「夏先生,你实在没有必要这样。」她完全无法理解,他只是来协助调查温爷公司的事情,为何要跟温家大小姐起冲突?「温小姐只是习惯,并没有恶意。」

  

  夏行森怒气未消,那双电人的桃花俊眸此刻如同冰冷的利箭射向她,他薄唇紧抿,不发一语。

  

  「夏先生,如果你是为了公事而为难温小姐,那没有必要,她并非真的来上班,只是为了人身安全不得不到公司来。」孙念恩尽可能冷静地开口,「如果你只是同情我,同情我脸上有疤,看起来好像很可怜,觉得温小姐对待我的方式让你不快,那也请收起你的同情心,我不需要。」

  

  她的话语让夏行森原本冰冷的目光突然有了怒焰,他跨前几步,缩短了和她的距离,居高临下地怒瞪着她。

  

  尽管心脏因紧张和莫名的情绪失序跳动,孙念恩依旧毫无恐惧地抬起下巴,不愿服输。

  

  她选择变成这样,就不让自己後悔。

  

  她不要他的同情,也不要他的出现破坏她原本平静如死水的生活。

  

  夏行森凝视着她,半晌,眸光竟慢慢地柔和了。

  

  他叹了口气。「我没有同情你。」他伸出手,轻轻抚上了她的伤疤。

  

  孙念恩微微一震,连忙退开,抚着脸颊惊愕地瞪视他。

  

  从来没有人触碰她的伤疤,连直视都让人恶心害怕的伤疤……他竟伸手抚摸?

  

  夏行森的眼里流露出未曾见过的悲伤,他放下落空的掌心,收紧成拳。

  

  「我只是真希望受伤的,只有你的脸……」

  

  不!她受够了!她受够了他一次次企图摧毁她筑起的防卫,逼她检视自己的脆弱。

  

  「夏先生,请你记得你自己说过的话,公私分明。」她深呼吸一口气,抛下一句勉强冷静的警告。「我去看看温小姐,希望你别再为难她了。」

  

  说完,她转身离开办公室。

  

  直到门被关上,夏行森才无奈地叹了口气,他何尝不知道跟温月伶起冲突不聪明,他也不该为难她,可是他就是无法忍受「孙念恩」受到任何伤害。

  

  记忆中的陶可萍,是个胆小敏感的善良女生,一点小事都会让她难过半天。

  

  他怎麽也无法说服自己,曾经那麽脆弱的女孩伪装了外表,内心就不会再感到受伤。

  

  方才触摸着她的脸颊时,他突然有股强烈的冲动想将她拥入怀中,为她挡去世上所有的伤害与丑恶。

  

  夏行森握紧拳头,挫败地呼了口气。

  

  他该怎麽样才能让她重新相信他?让她愿意在他面前坦承身分,让他再一次的……保护她?